王澍把中国的奢华建筑称为“驴粪蛋表面光”工程。外部光鲜,内部省钱,十年后就不能看了。 (曾翰/图)
“像深圳这样的城市,我很忧虑再过50年,它会面临特别严重的问题——全是建筑垃圾。混凝土到时酥掉,没用了。拆掉它是极浩大的工程。”
中国建筑传媒奖办到第四届,著名建筑师、普利兹克奖得主王澍终于加盟,担任评委会主席,并打算连任三届。
王澍邀请了上海文学批评家吴亮担任提名评委,他甚至还想让作家余华也加入评委会,但没能成行。后来,组委会邀请到了国际建筑师协会前主席杜伯乐加盟。
评奖历经三轮。每次评委们从世界各地聚集在一起,评审后,王澍都会主动提出,大家出去喝一杯。
答应担任评委会主席,王澍有个条件:这个奖得讲“价值观”。王澍提出的价值观是“自然建造”——讲究建筑与自然环境的融合,也讲究建筑与自然发生的生活状态的融合。
然而就连王澍也无法为“自然建造”下一个标准定义,参与评奖的国内外建筑师更是各有各的理解,为此,评委们讨论激烈,甚至由于分歧太大而反复投票。最终,由于投票结果过于接近,奖给年轻建筑师的“青年探索奖”产生了“双黄蛋”——三位入围建筑师中,上海建筑师庄慎和台湾建筑师曾志伟同时获奖。
2016年12月6日,颁奖典礼在深圳大剧院举行。典礼的赞助商是一家房地产商——一个在王澍看来,和他提倡的“自然建造”格格不入、背道而驰的行业。赞助商发言的环节原本放在最前面,当天,王澍亲自说服了企业老总,将赞助商发言放到最后。
[Page]
▲ 技术探索奖得主朱竞翔作品“阳光童趣园”。“这些年,朱竞翔坚持对环境适应力比较强的小型建筑体系的研究,特别支持支边、扶贫这类项目,中国建筑师做这一类研究的人是很少的。”王澍说。
“城市会被抛弃,市中心会荒芜”
南方周末:你曾发问:“中国建筑到底是太有文化还是太没有文化?”“有文化”、“没文化”分别怎么讲?
王澍:太有文化,就是大家都张口闭口谈文化,每个建筑、每个开发商都把文化挂在嘴边,甚至把哲学家的话直接挂在广告词里。另一方面,我们对所有从日常生活和历史中产生的东西,都极度蔑视和漠视,摧残起来毫不留情。特别有文化,完全是虚假的;没有文化,是非常真实的。
南方周末:这个奖的赞助商就是房地产商。“自然建造”能影响到他们吗?
王澍:我很希望“自然建造”的观念能对房地产商发生影响。但本质上,现在房地产的发展模式,和“自然建造”可以说格格不入,背道而驰。
我们最可能对房地产商产生的影响是,他们会拿自然的材料作为装饰,然后粉饰自己,说自己有文化。也许还会出现很多房地产商,把“自然建造”当成高端、昂贵的项目来实现。但这都不是“自然建造”的初衷。
按我们的观点,一个大楼盘,一定应该切碎成小楼盘。那地产发展模式就发生变化了。反过来说,中国的地产发展观念也必须发生变化,因为它对整个社会、对文化是带有摧毁性的发展。是消极的,不是正面的。
南方周末:颁奖在深圳进行。深圳是个拔地而起的城市,如何“自然建造”?
王澍:深圳是一个偶然。在几乎一片空白的地方,规划起一个千万级人口的城市,深圳是全世界唯一成功的。所以深圳本身就很值得研究。
在相当长的时间内,深圳提供了整个中国都没有的开放和自由。各种叛逆、自由、有追求的力量在这里汇聚,使这个城市有了特殊的精神。
这种汇聚本身,还蛮契合自然建造的。但它接下来的发展就需要反省了。也要允许深圳犯错,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包容,深圳这座城市就不存在。
第一是怎么让这个城市的文化和生活更多样。多样性是所有创造性产生的源泉。多样性、差异性、自发性,不都是自上而下的规划,要有很多因素的综合,才能自然发生。
第二,深圳的很多环境问题、社会问题都会爆发。建筑规划在现代城市中,是很重要的人工干预力量。这类力量如何能发挥好的作用,也很重要。
怎样在大型人工城市里,让自然回归到人的生活,也非常重要。
▲ 新建成的“乌镇互联网国际会展中心”由王澍领衔设计,建筑面积8.1万平方米。 新华社/图
[Page]
南方周末:你曾说2050年全部高层建筑都会坍塌。这种判断由何而来?
王澍:两方面,一是整个地球的资源,是不能支撑这样的发展和建造的。另一个,以钢筋混凝土为主的建造技术,其实本质上是廉价、快速的建造技术,这些建筑一百年就完蛋了。
像深圳这样的城市,我很忧虑再过50年,它会面临特别严重的问题——全是建筑垃圾。混凝土到时酥掉,没用了。拆掉它是极浩大的工程。
社会本身也在变化,大家开始回归自然。互联网作为一种分散性的技术,使得人们以往必须依靠高楼大厦才能解决的问题,现在变得不需要了。这种改变对现在的城市形态影响是致命的。还有环境因素,雾霾会逼大家逃到乡村去,城市甚至会被放弃。市中心甚至可能荒芜。
1960、1970年代,西方就出现过这种问题。中国的建造规模几乎比西方大十倍,问题爆发会更严重。
不过中国最不可思议的,可能是我们以儒家为代表的温良传统。好像世界上发生过的事,在中国都不完全按曾经的规律发生。这也让我很期待,看它到底会发生什么。但提前有些警惕性的反省,是非常必要的。
南方周末:二三线城市房地产不景气,对于建筑业是好事吗?
王澍:是好事。建筑师会在原来那种特别舒服的商业化轨道上不得不减速,甚至停止,然后反省和思考。实际上在城市日常生活和传统文化被破坏的过程中,大部分建筑师扮演了同谋和帮凶的角色。
王澍对象山校区的设计灵感来自灵隐寺飞来峰。高低错落的窗户是王澍设计的特色之一。(曾翰/图)
“不反思现代建筑, 怎么继承?”
南方周末:“自然建造”具体怎么讲?
王澍:现在中国建筑界观念异常复杂和混乱。大家在建筑学外围——文化和社会观念上讨论得很多,但所有讨论始终会回到“建筑学本身到底如何做”。所以我提出“自然建造”。
中国自己的建筑传统,一向是“建造优先”,我们整个是一个工艺传统。面对现代建筑“概念优先”的设计流程,传统的消失就是不可避免的。如果不对现代建筑的一些基本做法进行质疑和反思、变革,我们说传统继承、地方性,几乎都是空话。
不只中国,整个世界都存在地域性文化危机,还有环境保护、生态危机。在这方面,中国是冲突最激烈、强度最大的地方。我们社会发展速度最快,变化最大,作为社会变迁的前线,它碰到的问题是最尖锐的。这种状态下,大家都有点浮躁、有点迷失。
我们希望建筑师们在这个方向上开放性地讨论,通过作品反复实践、推动。这方面,我们不落后于任何国家。
南方周末:“自然建造”排他吗?
王澍:它对所有这种现代社会的大型产业、资本,以及它们所形成的全球化的吞噬一切的力量,是有排他性的。对所有漠视人们日常生活的权利和经验、进行粗暴的城市扩张和规划的力量,是有排他性、批判性的。
南方周末:建筑师在“自然建造”的探索中,比较容易遇到的问题是什么?
王澍:一方面,可能有来自管理部门莫名其妙的规范。另一方面,公众可能被洗脑,想要高楼大厦,你把原来的东西还给他,他根本不想要。
我就遇过这样的事,谈到传统保护的时候,政府不想要,觉得麻烦、造价很高;老百姓不想要,觉得原来的生活不够现代,不够时髦。你就很孤立,要去说服大家,做非常艰苦的斗争。我们就被迫变成了先知和启蒙者。
南方周末:按照你的标准,一个好的建筑师应该有哪些坚持?
王澍:我反复强调真实性。一个建筑结构材料在使用过程中到底是真实地在使用,夸张地在使用,还是装饰地在使用?在中国,这种使用非常多,而朴素、本质的使用非常罕见。
还有对社会问题实质性的关注。有些项目好像很关心社区、社会发展,但建筑学方案本身并未解决。
还有持续性,有的建筑师只是偶尔做和自然建造有关的设计。有的建筑师长期一贯地沿着这个方向在持续、深度地讨论,这完全不一样。
南方周末:几位青年探索奖得主好在哪里?
王澍:上海建筑师庄慎,离开大型设计体制,做小工作室。关注对象都是上海大建筑周边的小建筑、普通建筑,大家认为不重要的建筑。他在这些建筑上发现了日常生活的魅力。
台湾建筑师曾志伟,对人在自然中生活的单纯状态,有一种追求。我开玩笑说,他有点像道家,追求用最轻、最不露痕迹的方法,在自然环境中实现人的生存。作品不多,但有一贯性,而且有某种纯粹的诗意。